虛實的交錯

今年香港亞洲電影節選映的 《風流一代》——一部橫跨22年的史詩式巨作，深刻地描繪當代中國的變遷與中國人的精神面貌。電影在2001年開始製作，那時是千禧年初，賈導說：「當時邁進一個新紀元，而且中國社會非常激動，一是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，二是北京申奧成功，2001年是一個標誌性的時間點，非常吸引我去拍一個遊歷式的作品。」

這部遊歷式作品由紀實與劇情交織而成，虛實交錯，在廣義上是一部劇情片，但又因紀錄片段多添幾分真實。不論是紀錄片，還是劇情片，賈導都有拍過，對兩者也有深刻的思考和嘗試：「在 《風流一代》 前，我對紀錄片和故事片有明確區分，但努力融合這兩種形式，譬如電影 《二十四城記》 就是把劇情片和紀綠片融合在一起，不過是把它們當作不同類型在融合，彌合它們的鴻溝；但到了 《風流一代》 就不一樣了，我覺得它們毫無區別，都是我的 『建築材料』，都是構築嶄新電影的材料，只是在獲得材料時有分別：劇情片是通過劇本扮演的，紀錄片是進入到空間偶然拍到，不是我們安排，而是真實發生的。在剪接 《風流一代》 時，它們對我來說，沒有區別，都是共同構成這部電影的集體，就把它們放在該放的位置，並沒有刻意融合。」

虛實交錯的形式捕捉的是中國社會20多年來的躍動，賈導原初設想 「大概拍個兩三年，結果拍了一段時間後，並沒有想停下來的感覺，好像沒有一個理由停止拍攝，就這樣斷斷續續拍了20多年。」 他又說：「我們的拍攝是非常即興的，每個時期的生活都會不停面對不同的問題，導演與演員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感受。」

「我只是覺得時間會給我們呈現很多風景、答案，或者時間都給不了我們答案。未來是不清晰的，正正這樣才充滿吸引力，如果一眼就已經知道未來是怎樣，我也沒有情緒拍這麼長時間。我覺得未來有憧憬、有希望，但沒有預設；所謂的憧憬當然是希望能夠更加自由，個人擁有更多選擇權利。」

變與不變的對峙

未來就像英文片名 「Caught by the Tides」 （被潮水捲入），起起伏伏總是充滿了變化，人就在浪潮裡追逐。中國的改革開放在1978年開始，在短短數十年間，迎接一個又一個浪潮；所謂 「風流一代」，就是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誕生，在這背景成長的年輕人渴望變革，希望能夠向著一個現代化的目標，獲得更多個人自由，當時有首著名的詩歌 —— 《風流歌》，因為這首家喻戶曉的作品，產生了一個詞 —— 「風流一代」。

賈導認為 「中國可能經歷了其他國家幾百年的變化，包括物質、科技、社會、政治等方面，然而每個人都被這些浪潮席捲，是很被動的狀態。」 他說：「我們要面對非常多不同的新問題、新困惑、新困難，這是一個巨大浪潮的延續，所以就一直想拍下去。」

20多年中國經歷翻天覆地的改變，賈導覺得 「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很困難，因為這個變化太複雜了，要視乎從哪一個角度去看這個變化。我覺得變化也包含了許多不變，有極盡的變化，也有極其不變的部分，這兩部分最大的變化就是對峙得更加激烈，不變與變之間的對峙形成一種社會張力，包括觀念的對峙，較以往大得多。譬如，互聯網帶來了新的情況，形成了更多不同的社群，這些社群的鴻溝愈來愈深，似乎無法達成共識。我覺得其他事情都可以逾越，但文化的障礙很難逾越，這是目前最大的困境。」

量子物理式戲劇

《風流一代》  這部電影拍了20多年，累積了海量的素材，如何剪接是一大難題，賈導說：「在面對海量的素材時，我一開始是抱著傳統思維剪接，要尋找一條主線來完成這部影片，而素材亦有足夠的支撐，但我剪了一段時間後就發現這個方法不對，因為我好像表達不了自己的情感，表達不了自己對世界的認識。」

「我後來覺得，過去傳統的電影太講究戲劇的邏輯鏈，好像古希臘的戲劇傳統般，有因有果，然後敍事是推進的鏈條，就是三幕劇的那一種。在整個電影世界中，或整個戲劇包括後來電影的戲劇性都是沿著一條嚴密的邏輯鏈。不過，我在剪接 《風流一代》 的片段，就很排斥這樣一種邏輯鏈，因為這樣太簡單了。我們20多年的巨變時光並不能夠透過戲劇邏輯去處理；若採用戲劇邏輯可能會很窄，會很深入，深入到人性，探討一個具體人性問題，但缺陷就是傳統的敍述無法代表我們20多年的龐雜感受。換言之，就是五味雜陳。『五味雜陳』 是甚麼？就是不確定性，說不清楚才叫五味雜陳。我在這時代中的感受就是說不清楚，各種感受交織在一起。當我處理一部電影時，為甚麼要它說清楚？我可不可以告訴人們，這個時代就是我們講不清楚的？」

科學講究嚴謹的因果律則，這種理性思維不僅限於科學的應用，也模塑了人類對世界的理解，包括 （電影） 藝術：「現代電影很受科學影響，就是藝術很受科學影響。為甚麼會有因果邏輯很嚴密的電影？就是很受萬有引力這種物理影響：因為有地心引力，所以事物由半空掉下來，這是很明確的因果鏈，所以現代敍事就是 『萬有引力式』 的，不管倒敍，還是怎樣的時空錯亂，最終都是延伸出因果鏈。不過，到了量子物理的時代，講究的是隱密的觀點，這些東西看起來沒有關係，但相互間發生一些作用，這些作用無法用因果鏈來直接考究。於是，我覺得可以剪這樣一部電影，在一個時間、一個線索，同時包含一個豐富的時代訊息，就像星空一樣，星空由每顆星組成，它們之間看似沒有關係，但在星圖上看，就構成了一個整體。」

時代的焦慮

大疫三年，物換星移，引發了許多問題，帶來了不少感受，也深切地左右賈導的思考，他曾在疫下寫文章談到電影將會分成疫情前後兩個階段，就有如二戰前後，賈導進一步解釋這個觀點：「我覺得任何一種新的電影形態，還有新的電影語言產生，一定是這個時代產生了新的理解，人對人、社會產生了新的理解或感受。這些感受無法用傳統方法描述，才會產生新的意願。因此，疫情至少帶給我們一種模糊、不清晰的感受，這種感受需要一種新的電影形態去呈現。」

衝擊世界的不只疫情，還有科技，尤其人工智能 （AI） 的普及。人類與AI彷彿形成了競爭關係，我們預想著AI會取代自己，繼而產生焦慮，甚至有存在危機。賈導說：「一開始是冷戰前後的意識形態焦慮；因為全球化的緣故，移民頻繁，帶來身分的焦慮；經歷疫情，人對身體的探索，慢慢又轉化成身體的焦慮。現在有一個新的焦慮，就是人跟人工智能之間的焦慮，時代總是在更迭，每一次大的時代問題出現，必然會帶來新的電影語言。譬如，現在不少女性導演在拍肉體恐怖 （body horror） 這類電影，就是因為時代的情緒和問題在轉變，於是產生了新的類型電影。」 《風流一代》 就是受疫情與人工智能兩重衝擊下的時代產物。

「如果沒有疫情，《風流一代》 或者還沒有剪接，有可能在我該退休時才會完成它。」 賈導說：「我拿著一台攝影機，帶著攝製隊，跟著時間去拍電影，隨著時間拍攝我們自己，也拍攝我們周遭的生活；對我來說， 《風流一代》 不是一個常規的工業電影，例如要提前寫好劇本，然後要在一定週期內完成，它就好像是一種電影生活，這部戲就是我們22年電影生活的一個總結。」

22年過去，一個時代告一段落；不過賈樟柯的電影生活依然繼續，他仍以如紳士般優雅的身姿，從容自若地游走於時代浪潮，拍著一部部經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