Q：事隔 6 年再次執導，有感覺成長了嗎？
A：人是長大了，看東西更清楚，人也更痛苦了。以前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哪裡，憑直覺做就好了，做不好也不會感到怎樣；現在，雖然在尋求資源上是容易了，但拍戲上卻更難了。一方面是自己對作品的要求提高，野心更大，想要達到的企圖也會更高；另一方面是看清了心中及腦中想要的東西，一旦沒有做到就很焦慮與痛苦。隨著成長，想要追求的東西更大，距離理想就更遠。

Q：這種清晰，是有關對女性生活與困境的了解嗎？
A：我本來就是個很敏感的人，作品都傾向個人的。《熱帶雨》 最初想法也不盡如現在的成品，而是我愈寫愈個人，作品跟生活會慢慢結合在一起。很多人覺得說，我的作品都是我對女性的觀察；但其實在經歷了十年婚姻生活後，作為已婚男人，與太太經歷了生育困難的我，也同時描寫著我對男性的體會。男人似乎尖銳堅強、力量強大，但近年我佩服的是女人，似乎脆弱溫柔，但內心的強度是男人沒有的。所謂男主外，但當碰上生活的亂七八糟時，男人的解決方法多是逃避，由女人走出來收拾殘局。由我媽媽，到我太太，都是如此。

Q：作為一位敏感的導演，感覺也是痛苦的。
A：對的。跟我合作的人都說，我是帶著情緒去拍作品，所以在片中的情感都很赤裸。但我很討厭煽情，因為情緒本來都很殘忍，在電影中也需要殘酷地處理。在《爸媽不在家》，年輕孩子要送走親愛的女傭，不懂得如何處理，唯有剪她的頭髮；他媽媽看到也是無奈，只好摑他一個耳光。今年澳門國際影展邀我選一部經典電影播放，我選了法國新浪潮楚浮的《四百擊》，重看時也再次確認，童年就是那般殘忍。所謂煽情，其實都是影視弄出來的假象，我總堅持在自己的電影中反射真實的生命現狀。

Q：在《熱帶雨》 中，老人、老師與學生互相幫忙的關係，很令人動容。
A：人都是寂寞的，都需要溫暖。在困難時刻的擁抱，便是情感連繫的發展。片中，我很喜歡老人跟學生首次接觸。癱翁說不出話，卻仍緩緩伸出手指在學生手背上寫上他不懂寫的「幫」 字。人的天性便是互相慰藉與溫暖，用眼睛去看，用心去感受，便會感知到對方的需要。

Q：你覺得電影能夠幫助人嗎？
A：以前我也曾很理想主義地想過，憑電影改變世界。但這不可能，我們有太多好電影，但世界還是很糟，人還是不斷犯錯。電影最偉大的力量是，她像鏡子，讓你看見看不到的，或不想面對的，但我們仍要自己思考與發問，找到自己的答案。但也正因為世界夠糟，人會犯錯，導演才有矛盾與衝突作素材拍攝。但我也不悲觀，相信黑暗中總有光明，雨後會有陽光。最近重溫《爸媽不在家》，倒仍覺得挺好笑。我最不能接受作品沒有幽默 —— 生活已經夠苦、夠酸、夠痛，沒有一點甜便太難過了．

Q：話說回來，我很喜歡你的金馬最佳電影作品《爸媽不在家》，當中將孩子與外傭的關係拍得絲絲入扣。有看過同樣以外傭為題材的香港電影《淪落人》 嗎？
A：有，是不錯的，但於我個人口味來說，是有點太浪漫化了。我不相信大團圓結局；對的，雨後總會有陽光，bitter 中也總有 sweet，但太完美的話便只是童話故事，而非生活了。

PHOTO‧Wilson @ Sixteenart Production
TEXT‧Terry

陳哲藝
新加坡電影導演和編劇。首部長片《爸媽不在家》 獲得 2013 年康城影展金攝影機獎，以及在第 50 屆金馬獎中，以 29 歲之齡，於王家衛、杜琪峯、蔡明亮、賈樟柯等群雄圍戰下，奪最佳原著劇本獎和最佳劇情片獎。磨刀 6 年，今年新作《熱帶雨》 再獲金馬獎 6 項提名，奪最佳女主角獎後，也榮獲澳門國際影展暨頒獎典禮「新華語映像」 組別的最佳導演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