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去的江湖

「黑社會也是一個求生的組織吧，我想。」

在深水埗一間草根「茶記」裡，龍文康如是說，語調斯文得幾乎被周遭的大叔和阿姐掩蓋。這位屋邨長大，寫過《門徒》和《樹大招風》等犯罪電影的編劇，沒進過黑社會，對深水埗也只有小時候與母親買菜買布的記憶，這次卻因藝術節之故，動筆交出了不見刀光劍影的黑道故事。

「過往這麼多黑社會故事，還有甚麼好講呢？舞台劇不是mass media，在這樣的小眾場口，是否有需要做這樣商業化的題材呢？我可沒興趣在舞台上做兩幫人吶喊『開片』。」

答允寫劇本前，龍文康浮起不少疑問，但轉念想，「黑社會」既為香港文化中一塊重要的拼圖，以描繪世代變遷的角度入手，事情就變得有趣。

「許多內地和台灣的年輕學生透過戲劇認識香港，他們對香港的印象就是『很危險』，香港黑社會雖然沒槍，但會『開片』，但當中的情義、義氣、愛情又很令人著迷。那些影像，可能已是一種逝去的文化。」

於是他創作一位對黑社會文化有濃烈興趣的內地生，透過局外人的身份走訪三位曾經跟過大佬的中佬，以快將「登六」（六十歲）之年去呈現一個逝去的江湖，逝去的時代。

他笑說，「剛才從九江街走過來就想，如果你大大聲向一位大叔問『你邊度黎㗎』，我想很多人會答得到你，因為他們確實是從那時代活過來的產物。」

（按圖繼續）

是揾食  也是浪漫

因著流行文化和時代背景的緣故，明明教科書說「不」，師長父母嚴加防範，「跟大佬」這回事還是穿過層層屏障滲透到青少年身上，在你我他身邊真實地上演。龍文康小時候也曾憧憬港式英雄主義，覺得很「有型」，但他強調那種「型」並非指陽剛的豪情氣概。

「那種『型』是非親非故的關照：你有肝膽相照的兄弟、沒有血緣關係的大佬。這些人一旦認定你是自己人就會照顧你，這點我覺得很浪漫。」說穿了，怎樣兇悍猙獰的壞蛋也不過是個人，既有普通人的情感，自然也有現實的考量。做壞事，其實也只為討一口飯。

「所謂黑社會文化，我看其實是求生本能，嚴格而言是『揾食』。在那個階級較重的年代，沒有學識難以生存，有人跟、有人關照會讓人有點點自豪感，也好像能較易『揾啖飯食』，我覺得那其實是一個求生的團體。」

有異於《樹大招風》的賊王級數，《九江》的主角不過是不成氣候，成長於深水埗九江街的中佬，乍聽之下已是一副意興闌珊的頹相，龍文康悠悠自語。

「能做大佬的其實有幾個？大部分都只是嘍囉、小混混。油尖旺的背景太刻板，關於人的故事，草根一點可能更有味道。」

鯉躍龍門，從來遺在溝渠裡的就比騰雲而去的多。無法一鳴驚人，也沒能耐遺臭萬年才是真實人生。

（按圖繼續）

中佬火猶在

「在網上看過一些中佬打架，他們嘴裡不饒人，打完卻會遞紙巾給對方，有些打完還握手呢。」

寫出《九江》三位中佬，自己亦為中佬，龍文康眼中的港式大叔心仍未冷。「他們其實都很有個性，只是未必讓你看見。好像那些打架片段，他們仍然有火，但不至於要打死人，打完還可以握手言和⋯⋯ 是有點可愛。」他笑。

黑社會文化是上世紀遺留的本土文化圖騰，拋過頭顱灑過熱血的如今已步入黃昏歲月，舞台劇借中佬之口說變遷，香港又與頹靡氣短的中佬相差多遠呢？

他思考一下，「我想，香港確是失去了從前的活力，你到鄰近的深圳、廣州，一入餐廳，一句『歡迎光臨』已讓人感覺年輕和有力量。」半晌，他總結。

「香港很累，你可以說他像個疲倦的大叔，但，還行的。」

從傳說中的「惡人谷」出發，九江街只是個起點。中佬的故事，古惑仔的前世今生，120分鐘不可能記載半生的疲倦。但冷著臉熱著心，中佬仍有話要講。

第47屆香港藝術節

《九江》

演出日期：2019年3月8-10, 13-17, 20-24日